一师一校,坚守半生
肖静是如何创作出《连云山的铃声》的?一人一校,胡厚兴43年如何坚持下来?大岩小学被称作“单师学校”,大山深处的“单师学校”是怎样的存在?带着读者想了解的问题,武汉文联新媒编辑同肖静进行了访谈。
武汉文联新媒:您是怎么想到写这篇报告文学的?
肖静:我在三年前写过一个关于大山孩子的小说《里扎》,写完之后,我深感自己对大山里的孩子了解还是太少,就想找一所学校,多了解大山孩子的生活以及成长,便于写作儿童文学的长篇。于是就在平江教育局的精心安排下,到湖南省岳阳市平江县的大山里走访了三所特殊的学校,加义镇连云村的大岩小学,是其中一所。没有想到,到了大岩小学,了解到胡老师的感人事迹后,我就决定直接写关于山村教师的报告文学了。
肖静与胡厚兴老师、孩子们在一起
武汉文联新媒:胡老师身上最触动您的是什么呢?
肖静:我很难用几个词来形容……胡老师患有风湿性坐骨神经痛,发病时靠椅背支撑身体;患有植物神经紊乱导致的胸口疼,经常拉开抽屉抵住胸部坚持上课;他还患有严重的神经性咽喉炎,很多时候,说话困难,他就想法子用口型、手势配合板书、卡片教授学生;从教40多年,遇到过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困难,他想尽办法也要上课,从来没有请过假;60年间,他只去过长沙、南昌和北京。他一直对我说,他的一生很平凡,做的事太小太小, 没什么可写的。但我觉得,胡老师身上有一种大爱无言的力量。所以,回到武汉后,我就决定写他的故事,并着手搜集资料。
胡老师的办公室很简陋,墙上挂着横幅:一切为了孩子,为了一切孩子,为了孩子的一切
武汉文联新媒:异地采访难度可不小啊。
肖静:是的。刚开始是异地采访。是我把事情想简单了,我以为通过微信采访就行,还可以通过视频看到所有的场景。哪知,胡老师每天要上一整天课,没时间用微信。我提的问题,他往往几天以后才看到、回复。胡老师是个实在人,他不会用电脑打字,每天放学后做完全校清洁,就再工作一小时,将他的经历写在练习本上,然后通过微信拍给我。这样的采访方式,我所得到的信息是极其有限的。于是,我决定前往连云山到乡村进行细致的实地采访。我开车上了高速,从武汉汉口到岳阳平江连云村,全程三百多公里,一直开车,得四个多小时,如果中途稍作休息,需要五个小时。进山后,村部前任支部书记黄明珠大姐陪我上了连云山,去了纯溪源头,她还陪着我走村访户。黄大姐与胡老师是小学同学,她说:“胡老师不喝酒,不抽烟,不打牌,除了教书,就是帮妻子干农活。他是一位好老师。”村里幼儿园的杨全玉老师也陪着我走访了不少地方,她也耐心地向我介绍胡老师的情况。我不仅采访了胡老师本人,还采访了他的家人、朋友、同学、同事以及村干部、村民、学生、学生家长等。回武汉后,又通过微信和电话和他们联系,获得了大量素材。光素材收集、整理至少花了四十多天。所以,胡老师看过书后也说:“书中写到的每一个故事,每一个细节,都很真实,还原了我几十年的经历。”
肖静在连云村走村访户搜集素材
武汉文联新媒:听说您还翻了胡厚兴老师的”垃圾箱“?
肖静:呵呵,那是胡老师的自谦。他说的“垃圾箱”,是他四十多年的“班主任手册”,里面详细记录了他每一天备的课、每位学生的学习和生活情况,以及他所做的工作。我是看到他现有的班主任手册,推断出以前也一定有的。胡老师说有,还都保存着。于是,我对这些班主任手册进行了认真研读,从中了解胡老师多年来的教学工作和教学过程中的所思所想。其中有一些,已作为素材写进了《连云山的铃声》。
胡老师的班主任手册
肖静:犹豫过。相比于其他文学体裁的创作,报告文学的自由度要少一些,不能有任何虚构,要通过调查、采访、搜集获得第一手材料,写作前的案头工作难度巨大。但我还是坚持写下来了。因为胡老师对学生们的好多做法都令我感动。比如,2021 年,他荣获了中国青少年发展基金会第七届“TCL 希望工程烛光奖计划”奉献奖,主办单位两次通知他分别到上海、深圳参加颁奖典礼和培训,所有费用都由主办单位安排。他没去。因为需要一个星期时间,找不到合适的代课老师,一想到孩子们会缺课,胡老师果断放弃了领奖。他的一位在平江一中任教的学生对我说,您千万不要把我的老师拔高了。他以为我会像写英雄模范人物那样去着墨。我告诉他,我不会那样写的,我只想还原,还原,就很感人了。说实在的,许多人问我,认为我一个人跑进山里吃了不少苦。其实那都不算苦。胡老师近半个世纪以来在工作和生活中对于师德的躬身践行,令我感动,令我震撼,他的人格力量,让我触摸到了高尚,使我的灵魂得到洗礼。这些感受都是发自内心的。胡老师是千万个优秀教师的代表,我就是想把胡老师的故事写出来,我想告诉人们,这世上还有许多高尚的灵魂,就在我们身边,他们奉献了一生,却点燃他人的希望。
武汉文联新媒:在您眼中,胡老师是怎样一个人?
肖静:胡老师年近花甲,中等个子,皮肤有点黑,发际线生得很高,相貌平常得不能再平常。初看上去像一位普通农民。但是,同他进行交流后,你会感觉他是一位内心丰沛、富有情怀的老师。
武汉文联新媒:胡老师一个人教一所学校,怎么做到的?
肖静:我在书里都有详细的描述。“单师学校”一般指的是,一名教师负责一所学校的全部工作,也称教学点。胡老师的一天是从当保安开始的。他先要到学校开门,打扫卫生,然后按课表上课。所谓的“复式教学“,教室里,左边是一年级学生,右边是二年级学生。胡老师每天为学生们上课,都会将一节课的时间一分为二,一年级和二年级各二十分钟。也就是说,胡老师每天从进校门开始到学生们放学回家,上完语文上数学,上完数学上美术,上完美术上科学……上完一年级的课,再上二年级的课,一直不停。黄昏,等学生们都离开,他还要清理整个学校,履行完”清洁工“的工作,才回家。
单师、复式教学,胡老师不仅坚守下来,教学还很灵动
武汉文联新媒:为什么会出现单师学校呢?
肖静:大山深处,地处偏僻,居民分散,只要还有山里的孩子想在家门口读书,像“大岩小学”这样的“单师学校”就得办下去。哪怕只有一个孩子,也要保证有学上。我走访的三所学校,就有两所是单师学校,在平江还有不少这样的教学点。我会持续关注。走进大山,带给我许多感悟和思考。大山深处需要被看见。
武汉文联新媒:您这次通过写书对深山里孩子的了解更深入了吧。
肖静:有了一些了解。这次,我主要接触的是大岩小学的孩子。胡老师把他们教得很好。孩子们非常淳朴、聪明、可爱。第一次去时,我给孩子们上了一堂朗读课。在我准备离开时,两位学生很快地画了两幅画当作礼物送给我。一幅画着彩虹、爱心、小花、气球,另一幅画着彩虹和蓝天。她们还向我解释:“彩虹,代表美丽、美好 ;两颗爱心,代表爱;两朵小花,代表喜欢;蓝气球的意思是‘送给你’。”两幅画上都用彩色笔写着“肖老师我喜欢你”。当我接到如此纯真纯美的礼物时,我的心被融化了。
武汉文联新媒:您的新书书名《连云山的铃声》起得真好,很有画面感。
肖静:谢谢!我听说连云山有“连云山上山云连”的村对,至今无人对上。就是形容连云山云雾飘渺,景色迷人。我们说,乡村振兴,得有乡村的文化教育事业做基础,所以山村的教育事业就是山村社会发展的动力,没有人坚守山村的学校,没有人甘于奉献,山村的孩子成长道路无疑将更加艰难,从这个角度来讲,山村学校的铃声便是山村的希望。《连云山的铃声》希望乡村教育惠及每一个大山里的孩子。
肖静在《连云山的铃声》序章里写道——
【书籍节选】
他眼里只有连云山
胡厚兴第二次出远门,是到江西南昌。
时间:2005 年秋天,胡厚兴 43 岁
9 月的一天,胡厚兴家接到邮政局递来的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,二儿子胡毅被江西信息应用职业技术学院录取。家里出了一位大学生,应当高兴才是,可胡厚兴没有。胡毅本人也没有。
胡毅上学时,胡厚兴曾无数次要求胡毅好好学习,争取考上师范学院,和他一样,当一名老师。胡毅这边耳朵进,那边耳朵出,根本不听。
胡毅印象最深的是四五岁时,母亲干农活儿、做家务、喂鸡鸭鹅、喂猪牛羊,父亲在学校教书,胡毅和哥哥没人管,经常被关在房间。
胡毅还听哥哥胡迎春说过一件事:献钟距离大岩村 5.4 公里,成人步行需要 75 分钟左右,骑自行车需要 30 分钟左右。哥哥胡迎春在献钟小学上六年级时,有一次放学后与同学吴块青等值日打扫卫生,打扫完教室、摆整齐课桌,天渐渐黑下来。
胡迎春和吴块青沿着纯溪跑着回家,跑了一两公里路时,到了红石堰,胡厚兴骑着破旧的自行车出现在眼前,胡迎春高兴极了,往车后座一跃而上:“爸爸,我就知道你会来接我……吴块青,快上来。”吴块青刚坐上去,车头翘了起来。
胡厚兴对胡迎春说:“你下来,块青家比我们家远,还有十多里,我先送他回去。”胡迎春不情愿地下了车。过了许久,胡厚兴返回接胡迎春,看到其他学生,又让胡迎春继续自己走,而胡厚兴一趟又一趟地送学生们回家。待胡厚兴接上胡迎春回到家时,月亮出来了。胡迎春委屈极了,回到家就跟胡毅诉苦。
胡毅懂事后,发现父亲上完课还要上山砍柴、下地种田,他为数不多的工资为不少学生交了学费,但凡家里要用钱,就去借,紧巴巴地维持生计。父亲无时无刻不在教育胡迎春、胡毅兄弟俩生活要节俭。教师清贫的形象,深深刻在胡毅心中。当老师太苦了。说什么,胡毅也不愿报考师范大学。
接到录取通知书后的几天,父亲没一点笑容。胡毅知道父亲的希望落了空,直到要去学校报到,胡毅才觉得有些忐忑。
9 月 29 日清晨,虽说进入秋天,但天气依然炎热,胡厚兴仔细地把行李检查了一遍,把头天晾凉的一壶水灌到大可乐瓶子里,将屋后的泥土捏了一撮塞进瓶口。这是防止水土不服的方子。胡厚兴几年都难得买一件新衣服,平时架子上。衣服早干了,妻子宋珍瑜收下来递给胡厚兴换。胡毅也换了一身新衣服。就这样,穿戴整齐的父子二人,一人拖行李箱,一人背包,往村口去坐三轮车到献钟,然后转乘长寿街到平江的大巴车到平江汽车站,乘上了开往南昌的长途汽车。
汽车沿着崎岖的山路上下颠簸。胡厚兴说:“青伢子啊,你一个人在外,凡事都要靠自己,最要注意的就是安全。”胡毅点点头,他曾用名“胡青春”,上学后才改名“胡毅”的。
“住集体宿舍,要尊敬老师、团结同学,不要羡慕条件好的同学,更不能偷东西、抢东西,绝不能做违法的事。”这样的话,父亲不知说过多少次了,胡毅默默地点头。小时候,他家屋后不远处的房子里住着一位年过花甲的老奶奶,母亲忙着砍柴时,胡毅兄弟俩没人带就被关在房间,老奶奶会送点东西给他们吃。老奶奶在屋旁种了几棵板栗树,到了板栗成熟的时候,邻家的小孩子就去偷偷摘了吃。胡毅清楚地记得老奶奶送板栗的一幕。老奶奶每次都是摘好了送到胡家:“厚兴哪,你家教好,就只有你家两个伢子不偷东西吃,我送些板栗给伢子们吃嘞。”
“任何时候都要保持清醒,遇到事情要动脑筋灵活处理,”胡厚兴继续唠叨,“我这辈子就这样了,也没啥出息。你们兄弟俩多到外面闯闯,看看外面的世界也好。”
胡毅说:“爸,你放心吧,我会好好学习的。”
辗转一天,父子俩到达南昌时,太阳已下了山。
两人又累又饿,胡厚兴在路边买了几个包子,就着凉水,父子俩填饱了肚子。夜幕降临,距离学校还很远。
无奈之下,他们叫了一辆出租车。这是胡厚兴父子第一次“打的”。胡毅心里有些害怕:天都黑了,会不会遇到坏人呢?他悄悄看一眼胡厚兴,见父亲脸上并无惧怕神色,才放心地随同父亲上了车。
天越来越黑,学校的灯光在前面闪烁,终于到学校了。父子俩到学院办完手续,来到学生宿舍楼。
先来的同学很热情,帮他们将东西放好。其中一位同学说:“叔叔,您睡我的床吧?”“那你呢?”“我和其他同学挤一挤。”
看来儿子的同学都挺懂事的。胡厚兴心里有些安慰。
第二天,胡厚兴对胡毅说:“青伢子,我去买车票,如果没买到再回来住学校。”
胡毅说:“吃了饭再回吧。”
胡厚兴说:“我不饿。”
胡毅说:“那怎么行,走,一起吃碗面条去。”
两人到了饭馆,胡毅点了一碗牛肉面,胡厚兴不要,扭头问老板最便宜的面几块钱。
胡厚兴要了一碗四块钱的面,里面除了面条,就是清汤。吃完,胡厚兴就上了公交车。
望着父亲的背影,胡毅心里难受极了,他真想告诉父亲, 自己并不是排斥当老师,父亲在村里德高望重,村民都喜欢父亲、信赖父亲,他内心里对父亲是特别敬仰的,只是他此生不想过得像父亲那样清贫。
直到公交车拐了弯,胡毅才返回学校,一个人沿着操场走,实在忍不住,躲在操场一角哭了。
若干年后,35 岁的胡毅想起少年时的叛逆,非常后悔。父亲对他的爱如此深沉,而他并没有达到父亲对他的期望,内心一直觉得亏欠父亲。如今,他 8 岁的女儿胡馨聪明伶俐,乖巧可爱。胡毅有个愿望,希望女儿长大后当老师,那就完成父亲的愿望了。
【评论者言】
乡村教师的珍贵全息影像
“肖静是有脚力、有眼力、有脑力、有笔力的作家,正当诸多作家追求重大题材、宏大叙事时,作者却两次走进深山,采访数日,写出了一位微光成炬的教师形象。她的这部新作给我们带来了阅读的惊喜,其节制的笔墨、不事雕琢的故事叙说,是自洽的时代逻辑和个人逻辑的圆通相融,是广角呈现乡村教师的珍贵全息影像。”
——李伟(教育专家、儿童文学作家)
山村底层教育需要社会关注
——彭世民(平江县文联副主席)